访谈原文：http://www.midnighteye.com/interviews/satoshi-kon/
访谈作者：Tom Mes
翻译：挽断罗衣留不住
校对：果壳里的墨墨
今敏监督于1997年首次执导了《未麻的部屋》，他本以为电影会比他想象的更差，但《未麻的部屋》播出后在国际上大获成功，广受好评。凭借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技巧和惊人的成熟主题，《未麻的部屋》使很多人开始相信，动画也许不仅仅是面向儿童的艺术形式。
现在，四年之后，这名曾经跟随大友克洋的团队的动画人继 上次突破后，又推出了他的新篇章——《千年女优》。今敏先生非但没有陷入“二年生症候群 ”，反而创作出了更有价值的新作品。他的第二部电影是对他精湛的叙事技巧的又一佐证，同时也是他对日本影史一次宏大又迷人的致敬。
*二年生症候群：这个现象在统计学上被称为“回归平均”。而一旦碰到随机性成功，接下来必定会出现“回归平均”。一年超常发挥的成功之后，下一年度的表现大多会回归正常。
对《未麻的部屋》取得的成功和预料之外的长盛不衰，您的看法？
今 敏：我只能说这对我来说是个惊喜。因为项目开始的时候，我们是准备面向录像带市场的。作为它的创作者，实际上我一开始对在影院放映《未麻的部屋》有点犹豫。但是最终还是上映了，而且还被邀请了参加很多电影节，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观众前来观看。我也受邀去了很多国家，总之我对这一切感到很开心。观众对这部电影的喜爱程度远超我想象，所以同时我也挺困惑的。
《未麻的部屋》一开始是准备拍成实景真人影像的吗？您能告诉我们这个项目是怎么变成动画的吗？
今 敏：我曾经听说过《未麻的部屋》要拍成真人电影，但是我也不太了解这个过程。最开始，这部小说是被计划拍成真人电影的。作者竹内义和想把小说改编成电影，是他启动的项目。他带着小说拜访了很多制作公司，我听说他也曾经找过制作过《黑暗法师》的佐藤嗣麻子导演执导这部电影。不过最后也没能成功把它改编成真人电影，所以有人决定将它转变为动画项目。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们才来找我的，所以我也对之前发生的事不太清楚。
小说的作者已经写好了剧本。我从没读过那本小说，但是我觉得他的剧本一点也不有趣。所以我说：“如果你们想要坚持用这个剧本的话，我不想来导演这部电影。但是如果你们能接受我的改动，我就拍。”他们同意了，所以我就接下了这部电影。他们想让我保留故事的三个元素：“偶像”，“恐怖”，和“跟踪者 ”。除开这些我能随意改动，所以我们改动了相当多的东西，甚至情节也给改了。
那么电影和小说的故事完全不同了？
今 敏：是的，尤其是剧中剧的想法，和现实与幻想之间模糊的界限的点子，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小说中是没有的。
我想聊聊关于你对互联网的使用的话题。互联网对你而言似乎主要是个人表达的媒介，是吗？
今 敏：嘛，某种意义上讲是的。在制作动画以前我是一个漫画家。再之前我在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那时候我想靠绘画谋生，做一个插画师或是漫画家什么的。很巧的是在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首次登上了漫画家的舞台。但是画漫画需要你有创作故事和在视觉层面上编排的天赋。我在画漫画的时候学到了这些东西，所以它实际上是某种在职培训一样的经历。后来我开始制作动画，它需要你有一些超越漫画之外的技巧。因为时间和声音在其中也发挥着作用。而且如果你想创作出一个好故事，你还需要对话。所以你得去留意很多事情。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尽管时间，声音和对话都是新的方向，制作的中心仍然是我和我想表达的东西。
个人主页只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如果你和和文字打交道的话，那么一个个人主页是一个理想的载体。而且它也会是一种不错的写作锻炼。所以我决定建一个个人网站。但是它并不是用来向其他人解释我或者我的性格，我也没预料到有这么多人来看它。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很多反馈，这让我蛮惊讶的。人们对我的作品有兴趣会让我很开心，但他们对我本人有兴趣时就不是这样了。所以当我收到那些反馈时，我不知道怎么来和他们保持距离。也许这是我不再在我的网站上写很多东西的原因之一吧。（大笑）
你在个人网站上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未麻的部屋》的故事吗？
今 敏：事实上，是制作《未麻的部屋》的经历影响了我开设个人网站，所以某种程度上倒过来了。我制作完《未麻的部屋》之后开设了个人网站。在电影之前我对互联网毫无经验，我连电脑也没有。为了制作《未麻的部屋》我去买了一台电脑学习。
所以原作也没有包含网络的部分吗？
今 敏：没有。电影的情节需要有一个更真实的版本的未麻出现的地方。我说的“一个版本的未麻”是指相比于真实的未麻更接近于公众形象的未麻。而且，它得是一个由不是未麻本人的人物构建的。所以我考虑了一下，然后决定使用网站作为载体。在电影制作完成之后我想把制作过程记录下来，而在网站上记载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欧美，《未麻的部屋》被视为一种对流行偶像现象的批评。批评或者批判是您的主要意图之一吗？
今 敏：不是，这部电影不是基于任何批判之上的的。如果观众从电影中得到日本的偶像体系是像那样的印象的话，我会很尴尬的。当然在制作之前我做了一些调查，观看了很多偶像活动，但我没看到过电影中出现的那种例子。而且，我的意图也不是揭露娱乐圈的幕后秘密。我只是想展示一个年轻女孩的成长过程——因过去的价值观被打碎而感到困惑，但因此重生为一个成熟的人的过程。这是我想描绘的。但是因为我不得不保持“偶像”的元素，所以这部电影选择了描绘这个特定的领域。
《未麻的部屋》和您的新电影《千年女优》间隔四年之久。这只是因为制作一部动画电影耗时太久还是有其他原因呢？
今 敏：我没觉得两部电影之间的间隔有这么长。《未麻的部屋》之后我参与了一些其他监督的项目。之后在1998年我开始准备《千年女优》第一次筹备工作，第二年才开始的实际的制作。
两部电影您都是与编剧村井贞之合作的，您能谈谈你们工作上的联系吗？
今 敏：制作《未麻的部屋》时我需要一个人来写剧本，但我一个编剧都不认识，所以我让制片人去找一个能把我的想法化成故事基石的人。之后制片人就给我介绍了村井先生。事实上，在成为编剧之前他在一家宣传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承办过一些偶像活动，他也认识一些偶像。所以他真的很适合这个工作。他为这个故事提供了很多有趣的，别出心裁的想法，我们一开始就相处得很愉快。
未来您还准备和他继续合作吗？
今 敏：其实我已经开始制作我的下一部电影了，但是是和另一位编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和村井关系不好。
您能告诉我们一些新电影的消息吗？
今 敏：它的名字是《东京教父》。作为动画来说它很特殊，因为主角是三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离家出走的年轻女孩，和一个中年的同性恋。他们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家庭，三人组成了一个替代家庭。因为一个插曲他们不得不再次去面对他们原本的家庭和他们曾逃离的现实。
剧本已经完成了，分镜进行到一半了。原画已经开始绘制了，应该能一年左右完成。
《千年女优》非常注重视觉上的叙事技巧，例如剧中剧的手法，事实上《未麻的部屋》也一样。您是有意识地在完善或者发展这些技巧吗？
在《未麻的部屋》之前我为另一位导演（大友克洋）的作品——回忆三部曲中的第一段《她的回忆》写作了剧本。这也是一个回忆和现实混淆的故事。因为我不是监督，所以我有点担心（大友先生）会如何呈现这个故事。很多时候我想我会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故事，在《未麻的部屋》中我得到了实践我那些方法的机会，所以我就是对这种情节很感兴趣，有意识地用这种方式在构建故事。
老实说，我对《未麻的部屋》中那个跟踪者的想法一点也不在意。叙事的方面远比这些更吸引我。客观和主观地看待事物会给人展现截然不同的两面。一个局外人很容易就能将幻象和剧中剧从现实世界中剥离开来。但对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所有事情都是真实的。我想描述的是这种情况，所以我在《未麻的部屋》中实践了这种想法。制片人对这类概念非常感兴趣，他提议制作另一部强调这种概念的电影。他说他想做一部像视觉陷阱一样的电影，然后我们就开始制作《千年女优》的故事。
所以对《未麻的部屋》来说，一开始我们为了讲述那个故事而使用这种手法。但在《千年女优》中，这种方法本身就是电影的目的。但是两部电影都使用这种方式只是一种巧合。我也很乐意尝试其他的叙事风格。
村井先生在创作这种错位叙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剧本中有多少是他的手笔？
今 敏：事实上，很难说。我们合写了《千年女优》的剧本。我写了剧本的第三稿。在《未麻的部屋》的表记中我并不是编剧，但是当我们写剧本的时候，我提出了很多采纳进剧本的想法。电影和脚本的差异不大。但是，即便你写好了脚本的每一个细节，在制作分镜的过程中——当角色画好了、背景*成形了、构图确定了，即便场景和情节没有变化，剧本也会发生变化，比如对话有一点更改，所以电影的成品包含了很多对剧本的微小改动。但是整个过程是很平滑的，并不是一个方面结束了，然后另一个方向再开始。
*原文为location，应指实拍电影中的外景拍摄场景，考虑到文中讨论的是动画电影，就翻译成背景了。
《千年女优》和《未麻的部屋》都是以女性作为主角。为什么您对女性角色感兴趣呢？
今 敏：我喜欢女人（大笑）。当然在《未麻的部屋》中，使用一个女性角色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故事是围绕着偶像展开的。在它和《千年女优》之间，我写过几次制作电影的企划，不幸的是没有一个通过。其中一个企划就是以男性作为主角。但是最后我做了两部人物相似的电影。这看起来可能毫无意义，但是它确实有意义。因为女性角色更容易写。如果是男性角色，我只能看到不好的方面。因为我是男性，我很明白一个男性角色会想什么。即便期望他变得很酷，我也能看到他不好的一面。这让创造一个男性角色非常困难。另一方面，如果你写一个女性作为主角，因为她是异性，而我不像了解男性那样了解她们，我能将我的迷恋投射到人物身上，扩展我想描绘的方向。不过，我下一部电影并不是以一位女主角作为中心的。在《未麻的部屋》之前我还没这样多地描绘过一个女性角色，尤其是在漫画中。一旦我尝试了，我就发现描绘她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两部电影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就是在仰慕者和偶像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中吸引你的是？
今 敏：从这个角度来说，《未麻的部屋》和《千年女优》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我想。当我制作《未麻的部屋》时，我认为它应该是一部正向的电影，但是它逐渐地变得阴暗了。某种程度上这使我筋疲力尽。当我开始和制片人制作《千年女优》时，基于我之前提到的前提，我想把这两部电影做成姐妹篇——通过对爱慕者和偶像之间关系的描绘。所以在修改这种关系的时候我想把《千年女优》做成完全相反的，更加正面的形象。从这种意义上讲，这两部电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它们展现了同一段关系的阴暗和光明的两面。
